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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月照梨花(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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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巒立在府中,腳往前邁,又改作後退,很踱了幾番,躊躇猶豫——近十來天,周巒不斷接到手下密報:由容桐統領的暗衛,流竄城中,似有異動。

起先,周巒聽到這種消息,均付之一笑。他一點也不慌,打算安安穩穩坐定,讓容桐自己上鉤。可是謝景一連七日游街,容桐均未出手,周巒便有些不安穩了,忽然發現自己算不準容桐了。

明日便是斬首之日,周巒仍不能確定容桐心思,便決定親自來找他談一談。

周巒沈目,一躍而起,翻入容府。

夜已深,周巒以為容桐已經睡了,哪知房中尋不見……周巒一路尋來,左看看右看看,猛地發現前院桐樹下立著黑黢黢的背影。

周巒稍驚,仔細看,方才確認是容桐。周巒心裏不由得幾許別扭:以前都是他做出出格的舉動,容桐在一旁擔驚受怕,幾時見過容桐來嚇他?

周巒躊躇再三,在想該稱呼容桐“琴父”,還是親密喊一聲“大哥”,容桐已轉身先道:“陛下。”容桐說著,單膝跪下。

尊稱已稱了,跪已跪了,周巒還能怎樣,只能用幹癟癟地嗓音應道:“平身。”周巒打算著,待容桐起身後,再徐徐同他講。

哪知容桐不起身,道:“臣未向陛下稟明,私自聚攏前朝餘孽,望陛下恕臣鬥膽。”

最關鍵的話,開門見山就被挑明了,周巒嗆在原處,沒得話講。良久,他問:“琴父,你這話何意?”

“陛 下真龍,理當江山穩坐。謝景竊國,謀害陛下,死不足惜。只是如今初定,尚有逆賊餘黨不死心,他手下暗衛,也應一網打盡,免令國家再生動蕩。臣聽聞陛下已下 旨,十六日午時將斬首逆賊謝景。臣便施巧技令袁寶林交出令牌,聚集謝景餘黨。他們以為明日午時要營救謝景,將齊聚西門,到時候陛下可派人將他們一概捕 獲。”容桐說著,從袖囊內掏出一冊卷著的書,奉給周巒:“這是逆賊名錄,請陛下過目。”

周巒隨意翻了翻,見裏頭名字,樣貌俱描述得詳細。容桐心向著他,明明是好事,周巒心裏卻不是滋味,覺得容桐的忠心表得太突然。周巒問道:“你……為何要助朕的?”

“臣倘若說‘陛下真龍之君,臣不助陛下助誰’,這話是不是太假?”容桐笑道:“陛下難道忘了金殿上謝景高呼的那句話嗎?”

周巒搖頭,不曾忘。容桐說的每一句話都合情合理,周巒卻總覺得哪裏怪怪的,他來容府,是揣著一顆與容桐談判的心的,結果容桐卻是表忠心?

這麽順從的容桐,讓周巒感到分外陌生,遠不如從前啰嗦、嘮叨、固執到讓人生氣的容桐來得親切。

周巒思忖再三,問道:“琴父啊,你有什麽要求麽?”

“臣有二願。”

周巒一聽,松了口氣,覺得容桐終於沒有那麽怪了。

“一願還做京兆尹,二願,臣想向陛下求一把禦賜寶劍。”

周巒脫口:“寶劍?”

容桐擡起頭,直面周巒:“明日午時,臣求請手刃謝景。”

周巒一下子就懵懵的了,他發現自己精明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,繞不明白容桐在想什麽。

茫然之下,周巒道:“我這趟出來,身上沒有帶著劍。”他解下腰間寶刀遞給容桐:“刀倒是有一把,賜給你吧。”

容桐立刻接了刀。他動作太快,周巒又遲疑了,覺得自己下決定是不是太快了?

少頃,周巒反應過來,心裏暗叫苦了謝致。

送走周巒,容桐覺得挺可笑的:原來,就算是周巒這樣精明的人,只需多費幾分心思,也能將他唬住。

容桐臉上的笑僵下來,想起上京路上的小弟周一川……其實,他狠不下心同周巒做對。

正因為明白自己這份心思,又因為成王敗寇,局勢已定,所以容桐私聚暗衛,根本就沒打算營救謝景,他只是想將周巒、常蕙心,還有謝致全捉弄一番,讓他們也嘗嘗擔驚受怕,不確定,被欺騙,惴惴不安,糾結掙紮的滋味。

今夜,送走了周巒,容桐心頭的不甘心,已有大半變作甘心情願。還有一小半不甘心,那是留給謝致的……說實話,謝致挺討厭的,明早要好好玩他一玩。

玩完了,就好好生生的當官,不知道周巒的朝廷,有沒有他容桐的無限天空呢?

容桐慢悠悠往臥房的方向走,長廊上,他負著手,低著頭,每踱一步,就笑一聲……忽然,發現眼前停著一雙繡鞋。容桐一點也不意外,擡頭直視袁寶林:“娘娘。”

袁寶林憤懣道:“你還好意思叫我娘娘?!”她無意起夜,撞見容桐密會周巒,雖不知周巒是誰,但偷聽了半截對話,袁寶林已醍醐清明,直斥容桐:“你背叛陛下,欺我做出錯事!陛下待你不薄,你怎麽好意思?!”

容桐道:“陛下哪裏待我不薄,他時時刻刻要殺我。”

袁寶林痛斥:“君要臣死,理所當然。容大人,若要講起了,本宮的祖父,還曾因科舉舞弊被斬首,陛下親擬的旨意,本宮族中男子流放,女子充婢。可是,本宮從來沒有因此恨過陛下,更沒想過要因為這,去謀害陛下。”

容桐悠悠道:“我以前也是娘娘這般想法。”現在想法不一樣了。

袁寶林再無言可對,冷不丁瞥見容桐腰間佩刀,伸手一指:“用你的刀殺了本宮!”

容桐搖頭,他從來沒有親手殺過人,不習慣,以後也不會。

容桐緩緩繞過袁寶林,走遠了。獨留袁寶林佇在原地,心中又愧又苦,愧疚自己還曾因為容桐,生出那麽零星幾點對不住謝景的心思;苦的是自己受人欺騙,害了自己夫君。袁寶林再轉念一想,孩子也沒有了。

是夜,袁寶林在房中上吊。

翌日清晨,容桐發現的時候,她已是死屍。容桐將她放置在地上,自己則面無表情轉身,去尋了一家棺材鋪,托人斂屍。容桐想了想,對棺材鋪的那些人道:“也不用做七,尋一處開的好梅花樹,將她葬了吧。”

“這會子年都過完了,晚梅都雕得七七八八了。”

容桐思忖,道:“那就找一處梨花樹吧。”容桐心裏想起初見袁寶林的景象,不由感嘆。從前,他忠心侍君,一心一意維護謝景,替謝景賣命,自以為行百善,結果卻是百惡。到昨日,他自以為做了一惡,但結果是大善。到今天早晨,他已分辨不出孰善孰惡。

容桐將安葬袁寶林的事宜交給旁人,自己則向京郊東門趕去。他看了看天色,朦朦亮,才至寅卯之間。

常蕙心和謝致一人一騎,馳騁在城中道上,常蕙心擡頭望,眺見這條街走到底便是東城門——她和謝致馬上就要出城了。

遠離京城,遠離是是非非。

常蕙心不由笑出了聲。

謝致聞聲轉頭,瞟了常蕙心一眼,他心中有幾許心思,還在幽幽地想,不由得出口:“阿蕙,你說……陛下說要送我們的大禮,究竟是什麽?”時至今日,謝致身已要離京了,周巒那一句猶如禪語的許諾,卻仍是參不透。

常蕙心揚鞭打馬,馳得飛快,笑道:“不就是許了我們大婚嗎?”

謝致的表情依然嚴肅,應道:“應該是吧。”

馬跑得快,兩人才對話幾句,就已至城門下。城門口有守軍,常蕙心和謝致不得不下馬,接受盤查,忽聽見後面有人喊:“蕙娘,等一步!”

常蕙心還未回頭,便已辨出是容桐的聲音,不禁心驚。昨日她從花燈中翻出“明日卯時,京郊近西門處一見”,旋即與謝致商議,兩人一致認為,當斷則斷,不可再與容桐見面。兩人趕在卯時前,自東門出城。

哪知容桐竟來了東門,兔子一下子變得太過聰明。

謝致擋在常蕙心面前,“什麽事?”

容桐的目光越過謝致,眺向常蕙心。他笑著解下腰間佩刀,“蕙娘,送你一把刀。”容桐補充道:“昨夜元宵匆忙,未來得及將刀帶在身上。”

這刀鞘鑲金,上面雕著盤龍,很明顯,這是周巒的刀。

常蕙心和謝致神色俱凜,異口同聲問道:“這刀你從何處得來?”

容桐笑答:“自然是陛下賞賜給的。”他又添道:“不是賞賜給我,應該賞賜給你,蕙娘,吳國夫人。”

謝致心一沈,無比煩躁。

容 桐笑若春山,言語和煦:“蕙娘,陛下賜你此刀,午時西門,執斬犯人。”人人都猜到謝致早早出京,是為了避開謝景行刑,不忍睹見。容桐亦猜到,偏要為常蕙心 求一把禦賜寶刀,讓常蕙心去斬謝景。容桐盤算著,因著這事,謝致和常蕙心間必生疙瘩……怎麽也要膈應夫妻倆一回。

容桐含笑:“蕙娘,本來我想著就在西門,就近給你的,哪知你不守約定,來了東門。”

常蕙心道:“容大人,你只是寫了張條給我,我並未應允,何來約定一說?”

容桐臉皮僵住,謝致更在此時出言:“蕙娘,無須用陛下的刀,用我的即可。”不僅不膈應,反倒親解佩刀,遞給常蕙心,讓她殺。謝致轉頭,沖容桐笑道:“容大人起個大早,不辭辛勞趕來,不就是把我不敢動這刀子麽?”

謝致側首註視常蕙心,道:“大哥殺你一回,你再殺他,一命抵一命。也許別人手刃大哥,我心裏還會不舒服,但獨你殺他,我一點抱怨也沒有。”謝致沈聲道:“你該殺他!”

這話徹底讓容桐怔住,他還來不及細品盤算落空的苦澀,謝致就已再次轉頭,對容桐道:“容大人,要想常住京中,長久風光,就該高明點。大丈夫生天地間,股掌若要翻覆,也該是翻雲覆雨,而不是這等上不了臺面的雕蟲小技!”

常蕙心聽此言語,凝視謝致,此時此刻,她只慶幸自己嫁了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。熱血沖上胸膛,常蕙心翻身上馬,謝致睹見,旋即一拍馬臀,“去吧!”

常蕙心人在馬上,風馳電掣,謝致清朗充沛的聲音從後面傳來:“我在城外等你——”

昨夜,周巒回宮路上,就琢磨明白了:容桐這是借刀要強塞給常蕙心,膈應謝致啊。周巒為了謝致,連夜改擬了一道旨意:明日斬首,時辰地方全改,改為辰時,南門。

早上,監斬官領著禁衛踏入天牢,將謝景提出來,謝景本是閉著眼睛的,待步出天牢,瞧見日頭,謝景情不自禁額頭一突。

這分明不是近午時的太陽,斬首的時間提前了!

謝景心頭立跳,莫非是袁寶林辦事不利,計劃提前洩露了?

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,卻不敢承認,垂著臉皮,用眼角四處看——從宮中出來,一共走了八條街道,行人攤販如常,均未現拔刀暗衛,無一人來救他。

謝景心中猶如火燒,這些天他受的侮,遭的辱,謾罵毆打萬人唾罵,他全都忍了,為了就是暗衛們來救他,重振河山。

這會,無人挺身而出。

車軲轆每往前轉一圈,距離法場就進一尺,從卯到辰,天上的日頭亦升高一分。因為日輝漸耀,謝景眼前的世界愈來愈明亮,他的心卻愈漸深沈,黯淡。囚車一步一步向法場推進,就仿佛有一只手,捏著指頭,一下一下掐滅他心中的僅剩的火星和希望。

這種感覺太痛苦了,如果說游街只是鈍痛,習慣了就好了。此刻希望逐漸破滅,逐漸走向絕望的感覺,簡直是刀刀淩遲,每一刀都是鉆心刺骨蔓延全身的劇痛。

謝景不甘心啊……

他心中,仍存一份僥幸。

監斬官在桌前站起身,宣讀謝景的罪狀,長長的宣判完畢,依舊沒有一名暗衛出現。絕望之下,謝景笑出聲來。

監斬官判道:“斬——”朝刑臺上擲了判簽。劊子手聞聲抽掉謝景後背後押簽,正準備將謝景壓在臺上,忽聽見馬蹄聲愈來愈近,快似鼓點,又如急雨。謝景擡頭望,見一人一騎由遠及近。他原本涼颼颼的後脖頸子逐生暖意:有援兵至,終於有人出現!終於有人來救他!

頃刻間,謝景心中滿塞鼓漲的,都是希望。

一人一馬近前,近前來的竟是常蕙心。

謝景心中漫天席地的絕望。

他還來不及細想,就見常蕙心身從馬背上躍起,同時拔刀出鞘。

“負情忘義之賊謝景,斬此刀下!”她躍在空中,大刀向下一揮,寒光迎輝一閃,人頭落地,血濺沾衣。

落地的人頭連滾了幾番。

常蕙心卻早已轉身,躍下刑臺,她大步流星翻身上馬,不回頭的打馬離去。

南門旁經年植著梨花樹,這會春未至花未開,只枝上零星萌發了綠芽。

常蕙心策馬從南門繞回東門,守衛仍舊要盤查一遍,待她牽馬出城,一眼就瞧見了謝致。東門城郊,地上芳草初生,綠茵斑駁,黃黃翠翠。稀疏的矮草中流淌著一條清澈的溪流,謝致正在一邊等她,一邊掬水清洗駿馬鬃毛。

馬兒趁機將腦袋觸及水面,飲水至飽。

謝致感應到常蕙心靠近,側頭沖她一笑。

光熙十四年的元宵節已經過了,正月十六了,宮中的內侍們紛紛攀著梯子,摘去長廊兩側只有在新年裏才掛的花燈。

監斬官腳步靈巧在這些忙碌的內侍叢中穿梭,一直穿過長廊,趕至禦書房,向皇帝周巒稟報監斬情況。

周巒聽完,徐徐含笑,雖然中有曲折,但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。

周巒道:“你把折子呈上來,朕給你批一下。”

監斬官聞聲呈上匯報奏折,周巒執筆去沾朱砂汁,見硯中汁水濃度適中,微寒的天氣下,汁水竟一丁點也未凝固。周巒不由得對這硯臺多看了兩眼,問身後內侍:“這個硯臺有什麽蹊蹺?”

內侍回道:“這是暖硯。”並詳細解釋其中構造。

周巒心想,謝景以往倒是會享受。

周巒一筆批定奏折,遣退監斬官。他自己則站起身,吩咐道:“朕自己四處走走,你們不要跟著。”

年輕的皇帝自己一個人在宮中兜繞,最後繞到花苑,竟走進假山,敲了敲石壁,山若門開,周巒拾級而下。

底下是周巒父皇當年修建的密牢,曾用來關押拷打進諫的人。這會兒,周巒在這裏押了一批人——那群試圖解救謝景,卻被容桐出賣的暗衛。

暗衛們被捆綁著,束住四肢,但並未遭到拷打,有一道人模樣的男子立在最前面,手執著拂塵,嘴上絮絮叨叨。

周巒問道:“怎麽樣了?”

“回陛下,還未成功。”

周巒道:“不必著急,這些餘黨各個武藝高強,筋骨絕對熬得住。”接著,他再次囑咐道人,“你多試幾次,一天不行一個月,一個月不行一年,總之你務必要用這些逆賊的命給漢王續命,我答應過送他大禮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謝謝大家一路的支持,正文完結O(∩_∩)O我寫得比較慢,謝謝大家有耐心更完╭(╯3╰)╮下本會更好~(≧▽≦)/~大家收藏我的專欄,有新文可以最早知道,不甚感激

接下來就是番外了,構思了①周巒番外②寶寶番外③三十九年後番外,大家想先看哪個呢?我就先寫~(≧▽≦)/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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